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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杂谈:浅说朗朗和李云迪
这样的话题我一直避谈,一、不感兴趣,听的也不多,二则易受音乐之外因素影响,尤宜慎言,但一友希望谈谈,遂简说上两句,比较理性的说辞是只涉及音乐本身,所涉所论皆从音乐出发而摈弃国籍因素,若时刻想着他们是国人,爱则避而不见其弱,恶则避而不见其优,都非正确的态度。
客观讲,朗朗的键盘技术的确精湛,手指灵活与键感敏锐是他两大法宝,可听听他的连奏,能划出一道道美妙的光线,而断奏功力同样不错,当需要表现节奏时,能弹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很清晰力匀的音符,后一点,其实重奏非其所长,他的重音不僵硬,但力度与稳定性一般,他却能以敏锐的触键遮掩,对轻与重力与柔的敏感与应力使之能很顺畅处理乐句的起伏,擅长起伏与善于造势是他的聪明,这样精明的处理往往易让人忘掉其重键偏弱,实话说,人们总会对这样的演奏家抱有希望,只要不是刻意菲薄,没人能否定他的键盘才华,我手里几张碟都买自他刚出道,当年听他的拉赫玛尼诺夫也惊异于小小年纪的键法与表情魅力。
但有两点限制了他走上更高水平,这么多年过去也未见明显改观,一、对作曲家、尤对作品缺乏深入研察能力,二、很快就被刻印上技巧派的标签。
他对音乐的洞察力一般,精神与技术并未同步,这是他的致命伤,特别是演奏需要表达思想时,他找不到或难以找到内涵内容与音乐发展的逻辑关系,却又寄希望以令人目眩的技巧震慑听众,这样的演奏易失衡,也易迷失方向,这就形成了他较多的演奏初听流光溢彩,再听、再三听感觉苍白的原因所在,2010年维也纳独奏音乐会上,他的贝多芬《热情》应能反映这一点,他也曾注意从浪漫乐派转向古典风格甚至巴赫,但效果不理想,我曾听过他2007年与埃申巴赫录制贝多芬第1、4号钢琴协奏曲,演奏浮浅零碎,其华在表。
《热情》第一、三乐章指键在键盘上纵横捭阖,而诠释并不见深入,走句明显缺乏方向感,低音域高音域都鲜见思想火花,体味不到贝多芬赋予作品深刻含义,也觉察不到演绎的层次,更多是个性张扬的随性表演而非对作品本体的演绎,朗朗似乎对表现技巧与对比段落迫不及待,让我遗憾的是令人眼花撩乱的指键并没有整合出正确的句型,紊乱的语速自然难以揭示作品的题中之意,该有的伸张一带而过,该有的钢硬却又软乏,一些段落语焉不详,第二乐章只能说稍好些,主题弹的迟疑而沉闷,丝毫感觉不到精神内蕴的分布,但第二变奏的十六分音符够稳健,味道尚可,转向三十二分音符的第三变奏也流畅自如,这是他在键盘上拿手的本事,但尾声回到主题后过于拖曳,再听听第三乐章,什么叫语焉不详?指键够灵活对吧,但你就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做为受人追捧的职业钢琴家,演奏这样著名作品,这样的表现免强能够上及格线,原因很明显,理解力欠缺,对作品“描红”的实操远远不够。
但同是这场音乐会,普罗科菲耶夫的第7钢琴奏鸣曲却给我一定好感,这首难度很大的、连几位老钢琴家都不敢轻易碰的作品,朗朗却以胸有成竹的姿态拿下,特别是第三乐章快速度中面对技术复杂的梯形交叉节奏,仍能做到章法不乱音粒清晰,又是现场演奏,确是了得,可见,当曲目主要限于技术表达时,他只要按作品的规则走,出来的效果不能说多好,但都还靠谱,这就是朗朗。
应该说明,演奏家深入作品的能力不足可以补救,但需要时间,我一再举例波里尼在获肖邦大奖后面璧10年苦心研读的事,艺术家要想成就大气候,填充必不可少,所谓苦其心智、劳其筋骨是干啥?——蓄势!音乐尤其如此,表象在手,源头于心,心里没有,徒有指键,因而音乐家必须耐得寂寞,我之所以极钦佩朱晓玫就在于此,华人音乐家能达此境界者,唯其一人。
第二点尤其令我遗憾,一出道就被贴上了技巧的标签,而且一直以来朗朗、他的团队与签约公司正是以这样的标签运作发展,圈内似乎没有任何人从一开始就敏锐察觉他在深度上的不足,而一但有人指出其不足,他的团队立刻会站出来否认,这是最最误人的,标签这个东西有两面性,利于发挥己之长,利于商业炒作,但它同时也有强大的限制性,至于人们有意无意附加于朗朗身上的符号更要不得,人的精力与能量都有限度,你将精力集中于此,彼就难免有空白,我只想说,音乐艺术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任何偏离都会付出代价。
很多人谈到他张扬的个性,我到不以为然,性格这个东西没办法,艺人尤易热血沸腾,有的艺人本就“人来疯”特质,像朱晓玫那样水般沉静者并不多见,问题在于张扬的个性有没有乐感与悟性的依托,这才是命根子所在,如果个性连带表现出悟性与音乐的特质会非常了不起,反之,也易让人生厌,一台音乐会若只见手舞足蹈表演而少见音乐本身的省悟与感动其实是可怜的。
就目前看,朗朗已经错过了十字路口,但尚能补就,往上更进一步,就必须更多的接触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等经典作品,但若想在这里有大成就,又必须调正方向化解瓶颈,我在他2014年与哈农库特合作的莫扎特两首协奏曲里看不到明确的调整,演奏精华仍在外观上,仍缺乏深入内涵的力量,也就很难揭示蕴含于内c小调的忧郁与悲观性质,可喜的是平静的心态、微妙的指键都给予作品一定韵律感,尽管演奏仍非传统,仍参杂过多可有可无的个性改变,这些冒然的改变无异于画蛇添足,但演奏设计本身足够简约,这是我乐于看到的。G大调第17号弹的够好,钢琴有一脉神秘微妙气息飘浮,琴音的力度与音与音的间隔给的很恰当,轻吟尤其耐人寻味,演奏端庄而优雅。但几首奏鸣曲平淡无奇,不像出自一位钢琴巨星之手。
2020年录的《哥德堡变奏曲》富瞻而大胆,弹了全部重复段落,加进去很多装饰音,音调丰腴美丽,节奏上个性强烈,仍然以展示个性指键和技术为基石的基本设计,否则无法解释过多装饰音的用途,特别是分句装饰音运用的过多,这肯定会影响分句的完整,但却能呈现钢琴家在键盘上的花样技巧,措辞平稳温和,属于适度浪漫的技术性演奏版,速度、节奏、触键、音色明显不吻合于巴洛克模式,但至少对我来说尚可接受,在预期上,他弹巴赫,我不会期望复调性能,他也弹不出来类似尼古拉耶娃那样刚强的精神,只要不过多偏移,不过度浪漫,没有太多零碎,就有听赏价值。
怎么说呢,钢琴家在转型过程中,必须要化解瓶颈,我们没有理由置疑演奏家的个性,更没有理由忽视他杰出的键盘技术,但同时,个性与技术必须与作曲家及作品的精神相融,必须服从于乐谱精神而不是相反,更不是排斥甚至伤害作品,这才是演奏的根本。
李云迪肖邦大奖实给国人增光,虽然现在奖项的含金量普遍有所缩减,连诺贝尔也不例外,但肖邦大奖仍然是实实在在的,非国内诸多花奖能比,李云迪与朗朗恰成对照,他不似朗朗演奏时能迸发出强烈的浪漫色彩和张扬的个性,但却敏感内秀,偏纤细的风格更适合阐述幽静婉约的心灵,因而出道时俩人一个擅长老柴、拉赫,一个擅长肖邦,他的肖邦是弗朗索瓦式的,颇有魅力,但也显得孱弱,以此风格能立足但难当大业,要想艺途长久不衰取得更大成就,必须扩大视野,前车中确有肖邦大奖获得者其兴也勃、其衰也忽,正所谓成也肖邦、败也肖邦的,因而能否从“肖邦”这里成功转型,是李云迪当时面临的紧要。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否具有足够的应变实力,多年来我们的音乐培养机制带有速成性,类似于体育界的金牌战略,因而音乐的基础不牢靠是软肋所在,钢琴孩儿们还未经过主流音乐足够的熏陶就快步跑向浪漫主义,期望能一举成名,浸润主流音乐需要时间,虽润物细无声,但打下的基础稳固牢靠,这就像书法中的狂草,你得有正楷或魏碑的底子,看似下笔龙飞凤舞实则笔笔有根基,曾有乐友问我:我不懂乐理,是不是听无调性音乐更方便,其实哪有这样的事,以无调性更加丰富甚至是零乱无章的和声方式,更需要听者有乐理基础,否则多会听的“支离破碎”。
李云迪显然早就意识到转型,他的一张《李云迪&李斯特》2003年应运而生,李斯特的降b小调奏鸣曲难度相当大,汉斯利克与他的死对头瓦格纳对它的评价南辕北辙,一个说它“支离破碎”,一个以献媚的口吻赞之“至善至美”,从结构的角度看,汉斯利克的点评无疑准确,它已经具有现代音乐的征徽,演奏无论在技术和主题串联都很吃功夫,我对此版基本满意,显然以李云迪的能力还难以全面驾驭住这部复杂力作,可以看出第一部分对主题的处理还显生涩,快速段落尤其功力不够,连接部分也不够铿锵有力,未能将李斯特的性格特征以鲜明的笔触勾勒出来,但整个展开部都令人满意,不仅几个主题串联好,弱奏也够味,轰鸣也有力,由升F大调开始的这段慢板足能让听者沈醉,意思出来了,再现部的赋格层次还好,但加力度后略有零乱,有些重音处理不够“立”,在这里我们能清晰察觉李云迪的长处和短板,他的确在进步,但离一个完美演奏家还有距离。
2007年出版《普罗科菲耶夫的第2钢协和拉威尔的G大调》与上一张难度相近,尤对演奏家把握节奏的能力形成考验,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普罗科菲耶夫赋与键盘强烈的冲击力,难点并不在所谓现代味道与不协和音型,而在于首乐章第二主题强劲连续的触键(第3,17分)与华丽的连奏能否形成一强大的音流,从而把整个演奏的空间撑大,李云迪处理颇具光彩,展开部耀目的高音域尤见功力,可见对作品整体把握力成熟多了,有了这样够力的首乐章,下面在技术处理上应不会再有大的磕绊,因为所涉及的技术难点前面已经有够水准的预演,包括强劲的断奏、滑奏与连奏,我个人以为李云迪这版“普二钢”带有标志性,还不能说已经成功转型,但至少显示出还有上升的空间与实力,当然这版也非完美,在处理快板与小快板时音符的力度与清晰性仍有待完善,分句也并非总是具有光彩。
根据以往经验,看一个钢琴家至少要看45岁以后,尽管现代人早熟,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其中一重要因素是任何演奏家都要经历转型与瓶颈期,不过是难题不一时间长短而已,对于演奏家这是一块真正的试金石,美国的克莱本当年何等精彩,他的拉赫玛尼诺夫轰动欧美,卷起一股股璇风,曾几何时便沉寂无声。朗朗与李云迪同样需面临转型与化解瓶颈,他们都有不俗的实力和良好的外部环境,让我们耐下心来拭目以待,既不要棒杀也不要捧杀,手里拿着大师帽子急于出手者也稳一稳再说,他们离大师还有相当遥远的路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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