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山童姥遇上宠物小精灵 ——评6月10日西安音乐厅《命运——宓多里、郑小瑛与西安交响乐团音乐会》
现年86岁的郑小瑛女士是新中国第一位女指挥家,她可谓是现在活跃于中国古典音乐届的元老级人物,老而弥坚的她只要一站在指挥台上就像金庸武侠小说中那位会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一般,爆发出令人吃惊的能量。而自幼背负神童之名的日本女小提琴家美岛丽,则以琴声灵动而多变,身材娇小而肢体语言丰富,极富音乐表现力而著称,像极了著名的日本动漫角色“宠物小精灵”。当天山童姥遇上宠物小精灵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在6月10日的晚上,这一老一“少”联袂西安交响乐团,以一场精彩的贝多芬主题音乐会给出了她们的答案。 曲目的安排是上半场《科里奥兰序曲》、《第五交响曲》,下半场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今年西安交响乐团“贝多芬音乐季”上半乐季的重头戏。按照今年的演出计划,西安交响乐团的两位常任指挥分享了贝多芬九大交响曲中的其它八部,而对这首最为世人熟知的《d小调第五交响曲》,乐团搬来了86岁高龄的郑小瑛老师。 因为对这场演出抱着期待,我首先于6月7日下午观看了郑小瑛老师与西安交响乐团的排练。6月10日晚,我在西安音乐厅一楼池座全程欣赏了整个演出。 音乐会开场,照例是“郑小瑛模式”——老太太在指挥之前举起话筒,首先问候并感谢了到场的观众,接着热情的回顾了自己1986年来西安指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往事,再就是介绍了第一支乐曲《科里奥兰序曲》的创作背景和作曲特点,洋洋洒洒说了有快10分钟。就我个人感觉,“郑小瑛模式”可以算是特殊年代的时代产物,有它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对于西方古典音乐在中国的普及确实曾起到过很大的作用。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中国人对西方文化接受程度的提高,这种面向初级乐迷的音乐推广方式可能会日渐暴露出一些新问题。在可以称之为“古典音乐处女地”的西安倒也罢了,但在北上广深那样资深乐迷较多的城市,怕不会有太多人买“郑小瑛模式”的账。这是因为它在客观上的确会对观众酝酿欣赏音乐会的情绪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在这场音乐会中的《第五交响曲》,这种情况表现得很明显——老太太居然将乐曲割裂成两部分,除了在第一乐章开始之前进行了乐曲介绍,还在二三乐章的间隙再次进行了乐曲介绍,比较严重的破坏了这部在音乐上密不透风的交响曲的整体感。事实上,相对对这个曲子熟悉一点的乐迷都会知道,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四个乐章在情绪上的“起承转合”极为严密,如果不能一个乐章紧接着一个乐章的连贯演奏,就不能在气韵上做到一气呵成,从而造成整部交响曲在精神上的涣散,使听众的欣赏体验大打折扣。 回到音乐会本身。郑小瑛老师在上半场向我们展示了她作为一个老指挥家调教乐队的资深水平。这是目前为止我在西安音乐厅听到西安交响乐团(XSO)第一小提琴声部最为清晰的一次。德奥古典作品的一个主要特征是十分倚重于小提琴声部对主旋律的塑造和表达。然而不巧的是,偏偏西安音乐厅的建筑声学特点使得乐队厚重的低音声部有所加强,而在一定程度上对小提琴高音声部有所削弱。因此在过往的XSO的演出中,乐团的声音总是令人感觉不够清澈,缺乏穿透力。对这样的问题,好的乐团和指挥会通过调整乐队各声部音响比例的方法来对此加以改进。例如2014年来西安音乐厅的斯图加特室内乐团,就曾经通过指挥在中场休息之后的调整,演出了完全不同的弦乐色彩效果。今天,郑老师也对乐团的音响做出了适宜的调整。为使乐团的声学效果更加集中,第一小提琴最后一排的座位被用木箱加以垫高。于是,我们在音乐厅清晰地听到了高亢激昂、强而有力的第一小提琴声部。整个弦乐组也显露出了一点“水银泻地”的味道,大体呈现出“德奥音响”在弦乐上的特点。其次,郑老师还展现出一位老指挥家对乐谱文本的极度熟悉。音乐中所有需要注意的关键节点都被得以强调,很少有含混和敷衍的地方,音乐的层次感、清晰度、立体感都很好。再者,郑老师还表现出老一辈指挥家相对严谨、规范的艺术特点,乐队音响整体比较平衡,音响动态和分句幅度都不太大,乐队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处于可控的状态。这些都对正确演绎“德奥系”音乐作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以上几点来看,XSO以及它的两位常任指挥真的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郑老师学习和借鉴。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末尾的弦乐抒情段落被处理得宛转悠扬,极富歌唱性,从一个侧面展示了郑老师在歌剧指挥艺术上的造诣。 然而从上半场的整体来看,郑老师在音乐的创新上是比较缺乏的。她的音乐让你感觉哪哪儿都“挺好”,但哪哪儿都不“很妙”。间或地一点闪光和灵机闪现也无法掩盖整体上的平庸。这是一个随处都能听到的“好”演出,却没有更多郑老师自己个性化的东西。个人认为,这是使她无法跻身大师级指挥家行列的一个关键原因。郑老师所虽然熟知乐谱中所有的关键点,但如何将这些关键点做好做美,她能给出的办法其实并不见很多。更多的是在重复前人的一些“老套路”。其次,郑老师使用了过快演奏速度。在很多地方甚至超过了以快著称的卡拉扬和托斯卡尼尼。过快的速度使音乐失去了弹性,无法有效地在动静转换之间取得扣人心弦的效果。因为快,《科里奥兰序曲》中的几个休止显得长而无当;因为快,第五交响曲的演奏始终让人有一种接不上来气的感觉,没能给听众留下思维沉淀的余地;因为快,乐队始终处于高度紧绷并随时可能崩溃的状态,让人感到惴惴不安。在乐曲的结尾,由于郑老师不断地加速催动乐队,使得最后几个齐奏和弦的演奏出现了崩溃的迹象。此外,我们还能从上半场的演出中,清晰的感受到郑老师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苏式音乐的痕迹。她对铜管声部的强调超出了合理的范围。整场演出XSO的铜管声部给出了一个该挨揍的表现:圆号声音薄而脆硬,没有朦胧感,无法在低音上给予乐队更加丰满的音响支持。小号声音尖厉而跳脱,与乐队整体显得不够搭调。长号在第五交响曲末尾处咋咋呼呼的表现不但没有使音乐产生辉煌的效果,反而撕裂了乐队音响的整体平衡性。诚然,亚洲乐团铜管组整体偏弱的确是事实,但从XSO今天弦乐组和木管组所表现出的水平差异来看,铜管组的这种状态显然出自郑老师的有意安排。 XSO在郑老师棒下的进步显而易见。弦乐组的气势和细腻程度好于大多数我听过的XSO的演出。音响织体丰满而见清透感。小提琴声部声音具有穿透力,中提琴和大提琴厚重而不浑浊。整个弦乐组体现出一种极佳的平衡感。木管声部在上半场的表现值得点赞。无论是第一乐章双簧管的抒情独奏,还是第二乐章单簧管、长笛、大管分别轮流与弦乐组进行的互动,都展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具有高度歌唱性的表现,是艺术水准很高的表演。但乐团的全乐队齐奏仍不能令人满意,轻微的混乱仍时有发生。 下半场美岛丽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本场演出的重中之重。个人认为美岛丽今天的表现完全对得起观众雷鸣般的掌声——她是我在这个音乐厅里见过的态度最为诚恳的国际大牌演奏家之一。乐曲开始之前的对音,美岛丽反复对乐器进行了仔细的调整,并且在第一乐章结束后又再次进行了长达半分钟的调整(乐曲演奏中会导致乐器的音准发生轻微变化),而不是像很多演奏者随便拉一个A就算完事。这一小小细节反映了她对待本场演出的极为严肃认真的态度。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是贝多芬唯一的小提琴协奏曲,位列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首,历来被认为是难度最高的小提琴协奏曲之一。它的难不在于演奏它需要多么艰深、繁难的技巧,而在于它交响化的音乐构成方式和复杂多变的情绪、情感内涵,十分考验小提琴家与乐队的配合能力以及小提琴家对乐谱文本的解读能力。美岛丽无疑在在这两方面上都下过一番苦功,但是她的解读给人的感觉很“日本”——琴声纤细柔美、细腻多变,细节丰富、有着极佳的层次感,但力量偏弱,在乐曲结构的把握和塑造上欠缺周详的考虑,音乐语言显得细碎。在味道上很像川端康成、村上春树等日本文学家的作品带给读者的感觉。 在一段长长的乐队合奏之后,小提琴需要在短短的8个上行和弦中从极弱转向极强,带给人从幽暗走向光明的感受,这是小提琴家们在演奏这部伟大作品时所要面对的第一道“坎”。美岛丽在这第一个“坎”上,并没有像其他名家那样用饱满的力量带给人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反而采用了婉转回旋上行的演奏方式。这种方式为她整场音乐会的演奏定下了一个基调——不以满宫满调的力量和大开大阖的气势见长,而以细腻而丰富的音色和强弱变化来进行多层次的表达。她的琴声纤细、清越、飘逸,像个小精灵一样从一片树叶上轻轻跳上另一片树叶,在每一片树叶上都不做有痕迹的停留。她的这一演奏特征在第三乐章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她的琴声轻灵跃动,带给人很轻巧的音乐遐想;但在第三次主题回旋变化这个全曲的核心乐段上,美岛丽的琴音缺乏厚重感、缺少沧桑感,没有拉出那种如泣如诉的感觉,情感表达上欠缺深度。让人感觉她弓下演奏的不是我们印象中那个铁汉柔情的贝多芬,倒更像是多愁善感的舒伯特或是有点精神分裂的舒曼。 很多人注意到了她肢体语言丰富的台风,喜欢的人自然认为这是增强音乐表现力的手段,不喜欢的人自然会搬出米尔斯坦等一众名家纹丝不动的台风,认为这种肢体语言于音乐本身并无裨益。在我看来,美岛丽的这种台风其实应该是她演奏技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由于她娇小的身材和偏弱的力量,使得她不得不依靠肢体的转动来帮助完成较长的运弓,对于需要满弓拉奏的乐段尤其如此。这与朗朗那种不知所云的挤眉弄眼有着本质的区别,不应当被加以诟病。而从今天的演出来看,她实际上也在尽可能的避免长运弓。第一乐章的末尾和第三乐章的几个段落,一般的男性演奏家都以一个满弓来演奏完乐句的所有音阶,使琴声在充满力量感的同时,尽力保持乐句气韵的连贯性。但美岛丽在这些地方都使用了一弓一音、反复短运弓的演奏方式,令乐句变得细碎,使音乐在这些地方显得不够流畅,在气韵显得不够贯通。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指挥家和小提琴家走回休息室又返场谢幕。之后在欢呼声和掌声中,美岛丽返场表演了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三帕蒂塔的前奏曲。郑小瑛老师则躲在了圆号的旁边,随意的席地而坐,不断用手帕擦拭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老人家确实是累了。 美岛丽的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应该是她这两年演出的重中之重,她为这个曲目灌制了CD。但听完她的加演返场,我打消了中场休息时想要买她这套无伴奏全集的念头。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之于小提琴家有点像周易之于儒生,是他们学术生涯最后、最难也是最重要的课题。美岛丽对这个曲目的演绎延续了她在本场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上的特点:以细腻多变而取胜,而在乐曲整体走向的把握上和结构的精确算度上有所欠缺。可以感觉到她对乐谱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和充分的思考,但思考的结果则让人觉得她有些迷失在巴赫的汪洋之中而没能跳上到更高的层次对乐曲做出高屋建瓴的解读。是一个让我宁愿花钱听现场,却不会产生收藏冲动的演绎。她的巴赫乍听很过瘾,但却未必经得起反复的聆听和推敲。可视之为一家之言,但是否能够在名家林立的演绎中立得住则需要时间的检验。 美岛丽自幼背负神童之名,如今已年届不惑。混迹江湖多年,早已自立门户。但从今天的演出来看,我认为她始终没能摆脱“神童”的光环和阴影;小精灵终究没有长大成为统率万灵的女祭司。她的小提琴技巧在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的华彩乐段以及巴赫小提琴组曲上都显得无懈可击。但在音乐解读上,她的独到见解还很难让人产生足够的共鸣。她对乐曲思想方面的挖掘还无法让人产生“入木三分”之感。她当然是大师,但她这个级别的大师还不能与祖克曼和阿卡多这样重量级的人物相提并论,更遑论海菲茨、米尔斯坦、克莱斯勒这样划时代的小提琴宗师。曾有人将她誉为“女海菲茨”,但实际上她在力量、技巧和音准上与海菲茨的差距仍不可以道里计。 而对于站着指挥完了整场演出的郑老师来说,86岁的老人家有这样的体力已令人感到非常的难得。她在舞台上的表现,真仿佛会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一般,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精、气、神。然而就像天山童姥即便练就了盖世神功,却仍无法抵挡岁月对人的侵蚀一样。郑老师目前的状态其实已经很难能够支撑她以较高的艺术水准进行大部头音乐作品的演出。这从她在上半场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末尾乐段将乐队催动至崩溃边缘的情况就可以看出端倪。给人感觉如此高龄的郑老师其实应当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教学和培养后辈上,而尽量减少和避免再站在一线行列进行舞台表演, 即便如此,对于西安音乐厅和西安乐迷来说,能够欣赏这样一场高水平的音乐会,都足以称得上是难得的幸事。感谢郑小瑛老师,感谢美岛丽女士,感谢XSO和西安音乐厅,感谢他们所有人的努力,在这个初夏夜晚以一场精彩的演出为西安音乐厅2017贝多芬乐季上半季划上了一个令人回味悠长的句号。
PS:小提琴家みど り (Midori)的译名“宓多里”实际上并不符合日语中日本姓氏的汉字命名方式,纯属部分中国乐迷望文生义的杜撰。midori脾气好或出于商业原因接受这种“好意”,但实际并未明了其中的问题。故本文使用Midori过往约定俗成的汉语译名——美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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